第 61 章 却情（1）

    海崖观，会客厅内，大弟子明贤满脸堆着笑，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一波前来投诉的百姓。
    他擦了擦额汗，不由地叹了口气，这已经是第几起了？堪堪月中，山下山上、海边内陆，少说也有七八个人跑来观里抱怨，内容无外乎某人又如何如何招惹他们，并不曾偷鸡摸狗，倒只是一些孩童般的调皮捣蛋。
    只是因她天分极高，年纪不大却已然有了很高修为，她以为的小小恶作剧却可以给他人带来颇大的痛楚或烦恼。
    明贤苦着脸走进师尊的内室，尽可能轻描淡写地向他老人家陈述事实——
    “师尊，小师妹她只是一时贪玩，并不是故意伤人伤物，弟子方才已经赔偿了那些事主银钱，也替小师妹道了歉，还求师尊您别再责怪小九。”
    小九是海崖观年纪最小的弟子，今年刚满十七岁，因当年师尊在山下捡到她时正值九月，便起了这个名字。小九小九地叫着，襁褓里的小婴孩一天天长大长高，出落成现如今狡黠灵动的少女。
    羡修微微蹙眉，一向冷淡的脸上再无其他神情，他静坐吐息，半晌才道：“把她叫来。”
    明贤心内叹了口气，出了内室去找寻小师妹，看来这次小九是难逃惩戒了。
    毕竟是看着她长大，明贤很快在她房间里的衣柜里揪出了她。
    “别躲啦，师尊在等着你呢，这次我看你是跑不掉了。”
    前几次有他们师兄弟帮忙瞒着哄着，师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动真格儿的，但近日师尊脾气好像不太好，万年冰山脸毫不融化不说，隐隐还有更加严重的趋势。
    海崖观内人人自危，反而最应该谨言慎行的小九依旧笑嘻嘻地上山下海，仗着师兄们的宠爱肆无忌惮，终于在这个月刚过了一半，就招来了比往常一个月还多的投诉量。
    再想随便糊弄过去真的不太容易，更别说是赶上了师尊情绪不好的时候。
    明贤一路生拉硬拽，好不容易才把小九压到了师尊面前。
    小九气呼呼地跪下，面有不忿，明贤暗叫糟糕，姑奶奶都甚么时候了，您还这么大脾气？他刚要俯身叮嘱小九，就听师尊低咳一声，明贤脊背一凉，飞快地溜出了内室，还十分体贴地顺手带上了门。
    青烟袅袅，室内弥漫着淡淡的沉香味，小九眼珠转了转，偷偷地觑着座上的师尊。
    他穿着玄青色道袍，身姿清瘦挺拔，乌发高束，一丝不苟地插着一只白玉簪，面容俊美却冷淡至极，薄唇微抿，神情严肃得像个小老头。
    十年如一日，小九小声嘀咕着，他明明没比她大很多，两人虽身份为师徒，但年龄只相距十岁而已。
    在羡修十岁那年，还是孩童的他捡到了婴儿小九。在小九一天天长大的同时，羡修极高的天资与他本人的刻苦使得他飞速进步，于是在小九还整天调皮捣蛋想着怎么捉弄人时，羡修已经接过了掌门人的宝剑。
    修行之人五感极为敏锐，羡修虽闭着双眼，但他此时不用看也小九会是甚么表情。
    他亲眼见证她的每一点成长，对她的一切是再熟悉不过，只是，羡修长眉微蹙，慢慢睁开了眼。
    清冽深邃的眼眸定在面前低头摆弄衣襟的少女身上，羡修看了她片刻，觉得她似乎比前几天瘦了一些，难道是身体有哪里不适？还是心里有甚么不痛快？
    他脑海中闪过数种可能，一时间忘了他把人叫来是要兴师问罪的。
    还是小九耐不住性子，她悄悄抬起头，一个不防撞上师尊的目光，心中一激灵，她立马露出讨好乖巧的笑，“师尊，您叫徒儿来是有甚么事？”
    恍若全然不知她被很多人投诉的事。
    羡修对她的厚脸皮并不意外，他轻启薄唇，嗓音如晨间云雾，凛冽惑人：“小九，你是否有甚么心事？”
    啊？小九乌黑的圆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迷茫，她、她能有甚么心事？话虽如此，但她看着师尊头顶那枚清浅光环，求生的欲望让她稍作思索便编出了一套引人同情的谎话出来——
    她低垂着雪白脖颈，泫然欲泣道：“师尊，其实、其实弟子有件心事憋了好久了，一直也无人可以诉说。”
    羡修微怔，道：“你不防说给为师听听，或许我可以帮你解决。”
    小九假意拿袖子擦了擦眼角，哽咽道：“小九前段时间下山玩……呃历练，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。”她偷偷瞄了眼师尊，见他虽面色清冷，但眉目间却透露着浓浓的关切，她心下一定，继续胡诌：“有人说我娘是山下勾栏院里的女子，说我是她和恩客一宿春宵的产物……”
    “混账。”
    小九的话被倏然打断，师尊的声音低沉冷淡至极，似乎是……动了怒气。她悄悄吐了吐舌，难道是自己这番话过于鬼扯，师尊发觉她在撒谎所以生气？
    眸光落在少女低垂的白颈上，她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头泣语，嗓音柔软天真却说着污秽诋毁的话语。羡修眉间紧皱，脸色沉了下来。
    他下了榻，走向在地上跪着的少女。
    修长手指伸展，指尖在触碰到那抹细腻白润肌肤时，又恍如被烫了一下缩了回来。
    羡修眸色深浓，手掌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发顶，掌下的乌丝柔软，不知在何时已经长得这么长。
    “小九，你很介意你的身世么？”
    少女摇了摇头，那抹雪白颈子也跟着晃了晃，羡修的呼吸一滞，又退回了榻上。
    他面色恢复如常，淡淡道：“既如此，你又何必在意别人说甚么呢？他们抬高你也好，诋毁你也罢，只要你不在意，这些就都影响不了你。”
    “你天分极高，应该把心思放在修行上，切勿再出门捣乱。”
    小九乖顺地应了声“是”，本以为这通教训结束后她就可以被放虎归山，却不防听到师尊慢悠悠地说——
    “为了给其他弟子一个交代和警醒，你从今日起在思过斋面壁思过罢。”
    小九心中咯噔一下，连忙问：“师尊，甚么时候放小九出来？”
    “看你表现。”
    小九欲哭无泪地出了内室，刚回到自己房间还没喝完一杯茶，就见大师兄带着两三个师兄一起过来了。
    明贤一脸同情又略显为难地看着她，“小九，我也是按师尊的意思办事。”
    豪气地擦了擦唇角，小九头也不回地去了思过斋。
    好在明贤知道思过斋夜间寒冷，从她的床上抱走了一床被子紧跟了过去。
    海崖观位于高山上，昼夜温差颇大，白日里可能还穿着短打，到了夜间也得多裹上一层夹衣。思过斋位于观的边缘，斋内只有三面墙一扇门一扇窗以及一条窄床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。
    窗子所对着的便是一望无际的海面，鲜有船只经过，整天对着这扇窗子是个人都会疯掉。
    更遑论是在外面野惯了的小九。
    她进了思过斋，看着大师兄把她的棉被放在小床上，他在念叨着甚么她根本没听进去，只听到在他走之后门被落了锁，这才觉得四周一片寂静。
    寂静得有些怕人。
    小九白皙的脸上渐渐涌上了几分胆怯，她飞速踢掉鞋子钻进了被子里蒙上头，战战兢兢地躲了一会儿，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石头击打声。
    叮叮当当，格外悦耳。
    她倏地一喜，意识到这是大师兄在外面安慰她，让她不要怕。
    小时候大师兄就喜欢用石头逗她开心，他比她大五岁，一直对她照顾有加，小九打心里敬重他，把他当大哥看待。
    在大师兄清浅的石头奏乐中，小九渐渐地不再害怕，她把脸露了出来。
    窗户照进来的淡淡月光下，她抱着被子角慢慢睡着了。
    更深露重时，明贤才披着一身月光离开。
    在他走之后，一抹修长如仙的身影轻飘飘地飞来。
    他负手握着一枚玉箫，在思过斋门前立了许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