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62 章 62

    是夜。
    浓沉夜色给建筑物披上阴霾，于无人的阴暗角落打上斑斑点点的侧影，树影婆娑，天塔的准点钟声在城市响起。
    王宫之内，钟声传到此处时沉闷而厚重，像深渊里猛兽的低吼，反而衬得明亮光辉的此处神秘诡谲，让人浮想联翩。
    有行人经过，驻足停留，倒也不奇怪，不过这几日形势特殊，各处机要地点守卫森严，王宫更甚。
    要想联系一个人，最好的办法是通过光网。
    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时岑，更需要小心谨慎。
    时岑有王宫里专门的办公处，此时正一片昏暗，过了许久，微厘望远镜里腾地闪起亮光。
    镜头前，一双轻轻闭着的眼倏然睁开，清亮的眸子里只能看到虚虚的人影，但已足够确认时岑开启了电光脑，正在输入一系列暗码，准备照例开始阅览文件。
    enter键被按下的同一刻，远在千米之外的此处，冰蓝色泽光屏的微型主机前，贺琤衍细长的食指也同时按下。
    “叮。”
    发送成功。
    与此同时，时岑眼前闪过一条讯息，只有短短三秒，想必是为了不被系统捕捉而发送危险侵入信号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。
    三秒内，时岑的眸色轻微闪动，那是一条暗网联系方式，还有署名——
    岛。
    透过厚重的望远镜镜片，贺琤衍观察那道身影从静止到转过身来，径直看向窗外他的方向。
    纵使如此，贺琤衍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，一如峻岭般冷静。
    不多时，一条信息切入进来——
    【我是谁？】
    简简单单的几个字。
    却不是你是谁，而是我是谁，看来已经知道对面是谁了，现在这么问不过是在问一个态度而已。
    果然，时岑一直知道时屿没死。
    贺琤衍侧头与一旁的邵域对视一眼，后者的表情也淡淡的，却更显深邃莫测。
    思量少顷，邵域自己回复——
    【见个面吧。】
    【父亲。】
    这声称谓便是态度。
    如果时岑一直知道时屿没死，那声称谓便是妥协。
    他回来了，不再是逃兵，重回这滔天的漩涡。
    *
    夜色更深的时候，邵域跟着贺琤衍回了家。
    自从他俩确认关系后，他来得挺频繁，已经完全驾轻就熟，毫不客气地把这当自己家，邵域进门就默不作声地主动煮夜宵，背影深沉落寞。
    贺琤衍沉默片刻，走了过去，先是闻到速食的香味，再是邵域身上让人踏实的冷香，他轻轻耸了下鼻尖，柔软地把下巴搁在对方宽厚的肩上，嘀咕：“你做的东西能吃吗？”
    邵域偏头看看他，平直的唇角微微扬了下，伸手抹去他脸侧的灰，灰应该是刚刚在军事防空楼里沾到的。
    那栋楼没有人，进出需要权限卡，更重要的是能观察到王宫内部情况，方便他们办事。
    “这是速食，煮一下就好了。”邵域轻弹一下他的脑门，“能吃。”
    由于他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深情得像化不开的糖，贺琤衍听出了浓浓的宠溺意味，耳根发红：“我去给你换床新被褥。”
    话音刚落，就被邵域大力地拉了回来，直接拥入怀里，闷闷道：“前天不是刚换过吗？”
    贺琤衍被他拥着，后背发热，却乖乖不动道：“前天换的是我的，今天给你房间里的换一下。”
    邵域：“不要。”
    贺琤衍：“？”
    邵域：“今天和你睡，好不好？”
    贺琤衍：“......”
    贺琤衍刚准备果断地说“不好”，就听邵域道：“我只想抱你一晚，什么都不干。”
    温热的吐息喷在敏感的颈侧，贺琤衍明知这话毫无可信度，但还是中蛊似的：“那好吧......”
    简单地吃完夜宵，两人坐在柔软的沙发里看新闻，撸狐狸，难得放松，可以不去思考不想考虑的事情。
    夜宵说是简单，其实也不简单，一碗速食面你一口我一口，香气扑鼻，鼻尖相抵，硬是吃得腻腻歪歪，两人都喉结滚动，暧昧非常。
    气氛蔓延滋长到机械狐狸都没眼看，到这会儿都没消散。
    入睡前，两人相继洗澡完毕，邵域开贺琤衍房门的时候，一股清香扑面而来，明明自己身上也满是这个味道，却觉得不同。
    狐狸在刨门缝，被邵域无情地锁在外面。
    贺琤衍背对着他侧躺着，像是已经睡了，邵域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，却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去抱对方，只因为怕把他吵醒。
    贺琤衍其实没睡，只是眼睛闭着，邵域躺下时他就睁开了眼。
    他有些时候很佩服邵域，佩服他的克制隐忍、收放自如，不止是在某些难以启齿的方面。
    这个人，在遇到事情的时候，是能够冷静思考、理性处理的，不像表面上看起来容易情绪化冲动。
    但同时，贺琤衍又觉得邵域心里其实潜藏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。
    虽然现在他们同床共枕，但对于彼此其实都没有切实的了解。
    就比如现在，邵域绝对想不到身边这个温热的人心里都是算计利用自己的心思。
    贺琤衍下意识轻叹了口气，身边人动了动，道：“没睡啊？”
    邵域的声音很清澈，看来也没睡着。
    贺琤衍转了个身，主动缩进他怀里，亲了亲他的喉结。
    邵域这下更睡不着了，身体僵硬住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，咳了声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    贺琤衍用手去拨弄他的睡衣纽扣，道：“约好了明天去见星主，你紧张吗？”
    由于邵域自回来起就一直没提这事，所以这句问话他憋了整晚。
    邵域默了默，说：“没事的。”
    他总是说没事的，像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。
    但其实贺琤衍很想和他说，再考虑一下，对于接下来的一切，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准备好。
    贺琤衍终究还是说：“嗯，睡吧。”
    邵域一整晚都没有睡好，他本以为这样抱着喜欢的人睡会安心，却在梦里慌乱了整夜。
    最后梦到自己和贺琤衍从吃人峡谷死里逃生的那天，那其实是他生平第一次释放异能，生出翅羽。
    破茧而生，破出翼孔，无疑是很疼的，那天他的后背鲜血淋漓，时至今日也能感到锥心刺骨的痛。
    后半夜，邵域的额头全是冰凉的冷汗，贺琤衍推了他好几次他都没醒。
    “邵域！”贺琤衍喊他名字。
    邵域的睫毛上沾满水，不知是泪还是汗，他睁开眼，迷迷糊糊第一眼看到贺琤衍，心底竟突然觉得很害怕，直接就推开了对方。
    两人都愣了愣，邵域才回过神来，忙道：“对不起，我做噩梦了。”
    “没事，”贺琤衍拍拍他，用手背蹭掉他额间的冷汗，“梦到什么了？”
    邵域摇头没说。
    这个梦太离奇可怕了，且毫无依据。
    他竟然梦到他后背的翼孔是被人生生用刀割出来的，主刀的还不是别人，而是...贺琤衍。
    虽说他确实是为了救贺琤衍而发动的异能，但他不会也永远不愿相信贺琤衍会伤害他。
    *
    黎明的曙光乍现时，象征着崭新的开始。
    新的一天，一如往常。
    贺琤衍和邵域一起去军部，各自开会、训练、做做实验，直到下午三点，邵域敲门进了贺琤衍办公室。
    时间掐得很准，贺琤衍刚好开会回来，喝了口水，道：“邵医生总是对我的行程了如指掌。”
    “都是公开行程，大家都知道，”邵域笑说，“不过只有我会记着。”
    “少贫，”贺琤衍说，“你什么时候过去？”xszww8.net
    “再过几分钟吧，”邵域说，“你去吗？”
    贺琤衍摇头：“不了，中心区有人闹事，我去看看。”
    “顺路一起吧，”邵域说，“我也要去中心区。”
    他今天格外黏人，贺琤衍想，邵域其实还是怕的，在这个混乱的世道，离开漩涡中心这么久，谁还想重趟这浑水。
    漩涡之中，都是暗流涌动，他本已脱离这些，可以一生安稳快意。
    路上，邵域开着贺琤衍那辆通体漆黑的军事用车，眉眼冷峻，似是在想事情，脸上凝着化不开的思绪。
    贺琤衍偏头看他一眼，聊道：“时岑怎么约你去天塔那种地方？人很多，并不隐蔽，甚至可以说是热闹，消息流通速度很快。如果有个著名影视明星前脚踏入地下车库，后脚就会上光网热搜的那种迅速。”
    “谁知道呢？”邵域面对他时，会愿意把所有思绪暂放一边，调侃道，“可能是已经在天塔十九楼准备好了新闻发布会现场吧。”
    贺琤衍皱眉：“我这边没收到这种消息。”
    邵域笑：“我开玩笑的，我的少将。”
    他想到什么，笑容倏尔僵了僵，“......也许，他现在对我很失望，别说发布会，恐怕都不想承认和我是父子关系。”
    贺琤衍：“别这么说，时岑这些年放任你自由，可能也是想保护你，让你开心快乐地过一生。”
    邵域眼神黯淡：“那看来不管是那种情况，我都让他失望了啊。”
    没有按他的预想前程似锦，也没有轻松恣意地过好这一生，算不算一败涂地。
    贺琤衍说：“未来还很长。”
    “是啊，未来这么长，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更糟呢。”邵域和他开玩笑。
    贺琤衍却没笑，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。
    他们各有心事。
    *
    天塔十九层。
    这里是铂都最好的观景地点，俯瞰城市，高楼耸立、行人如织，有草绿色的光轨，有灯红酒绿的烟火气。
    而这一切，全部如蝼蚁微尘般被塔尖的人尽收眼底。
    站着这儿会有一瞬间的错觉，感觉在这一刻全世界都被自己拥有着，所有是是非非都渺小无谓得如星际垃圾。
    此时此刻的自己，才是宇宙中心。
    有野心的人单是往这里一站，便觉得热血沸腾。
    而邵域不会。
    隔着十米以外，邵域静静地看着玻璃窗边的人。
    他有多久没离时岑这么近了。
    从前的他见到父亲会本能地觉得威严，想低头想逃开，而现在，时岑不再是那个时岑了。
    即使这样看着下面的世界，时岑的眼里也是那样古井无波。
    这些年，时岑确实牺牲了一些东西、埋葬了一些心思，来换自己向往的平淡生活。
    邵域吸了吸鼻子，走了过去，下定决心一般：“父亲......”
    时岑缓缓转身，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，只有眸光微微闪动了下，难以捕捉，他点头：“过来。”
    没有想象中的“发布会现场”，这里早早地被清场，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    邵域凑近了些，时岑才开始从头到脚地打量他，最后凝视着他的眼睛，没有做出什么意外的表情，看来这些年他一直暗中关注着邵域。
    “你的异能可以自我控制了？”时岑问。
    邵域没有想到再见面时，他问的第一句话是这个，犹疑地点点头：“是。”
    时岑：“怎么好的？”
    邵域：“不太清楚，‘6.18’事件中好的，也许是...受了刺激。”
    时岑眯了眯眼，示意他继续说。
    邵域沉默片刻：“我哥。”
    他对上时岑的眼睛，“我亲眼看着他死的。”
    时岑点点头：“为什么突然想着要回来了？”
    邵域抬眼，反问：“您就没有别的要问我的了吗？”
    八年后重逢，在聊那些事情以前，就一点都不关心他本身吗？
    时岑今天穿着一身略显老成的西装，却愈发显得很有气质，说话时仍和以前一样，带着点一板一眼的腔调。
    他习惯性地紧了紧袖口，不紧不慢道：“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不去找你吗？”
    邵域：“也许吧。”
    时岑摇了摇头：“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在干什么，你的一举一动，你和什么人接触，我都知道。我只是在某一天突然忙完手头的事情，想去看你时恍然间觉得，你现在过得更好。”
    邵域的睫毛颤了颤：“父亲......”
    时岑点了点窗边：“所以，为什么还要回来？”
    邵域垂眼：“我觉得我正被需要着。”
    时岑轻笑了声：“世界离了谁都照样运转，即使偶尔停滞，也只是暂时的，人类文明还在，不是吗？毕竟我们拥有的是连‘杀手行星’都无法毁灭的无上精神。”
    邵域字正腔圆：“我希望世界因为我而继续运作。人类历史长河中偶然会有混乱的时代，需要星辰指引，从前的我想做尘埃，现在的我，想做恒星。”
    时岑正色道：“为什么？”
    邵域依旧是那个答案：“我觉得我正被需要着。”
    而这次时岑说：“好，既然你准备好了，那么现在......”
    时岑按动机关，大扇强化玻璃窗骤然开启，与此同时，邵域的后背传来一阵大力，整个人猝然间被推了出去，直接从几百米高空直直坠落，风声在耳畔猎猎作响。
    他一时间来不及想时岑为什么这么做，只来得及立刻启动异能，于天幕之下展开羽翼。
    数不清的闪光灯像星点瞬间绽开在地面，邵域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，只是想第一时间找到贺琤衍说：看吧，这不比新闻发布会更震撼世界？
    时岑还是时岑。
    你爸爸还是你爸爸。
    时岑没见过邵域释放异能，他欣然地勾了勾唇：“那么现在，本星未来的星主，回来了。”
   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