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86 章 海棠春（13）

    秦晚意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寝宫的，也无暇顾及阿原是否发现了甚么端倪，她身上的氅衣都忘记脱，怔怔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纷纷落下的雪花出神。
    “主子，屋子里还烧着地龙，您怎么还穿着大氅呀？”白芍连忙帮她脱去衣裳，一摸她颈后汗津津的，忙又拿了件薄披风给她披上，见主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，一时也不敢再多说甚么，只好给她端了一杯参茶放在一旁，悄悄退了下去。
    她坐在门口守着，等着主子的随时差遣，外面琼雪乱舞，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，瑞雪兆丰年，是个好兆头。
    掌灯时分，主子都没出来，送去的饭菜也都没动，就一个人愣愣地坐在窗边出神。白芍不禁开始急了，往常主子心里有事儿也会跟人诉说，有时是跟她有时是跟九王爷，怎么今儿一直一言不发？是和王爷说了些甚么一回来就这个样子？
    虽心急如焚，但她也不好说甚么，只好柔声劝道：“主子，天黑了，您要是不批奏折，今晚就早点歇息罢？”
    秦晚意木然地点了点头，任由她伺候着盥洗换衣，之后便上床躺在了被窝里。
    她身子蜷缩着，似乎有些怕冷，白芍连忙又笼了两个火盆在床边，又塞了两个热腾腾的汤婆子在她脚下，这才放心去外面守着。
    雪下了一整夜，直到天色将明时才慢慢停了下来。
    这天，秦晚意如常早起，上早朝时她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下方一袭紫袍的男子，见他虽俊美如常眼底却青黑一片，想必是忙着照顾幼子休息不够罢。
    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，看得秦崇身体一僵，朝她投来探寻的目光。
    秦晚意装作没看见，再次提起了纳男妃的事。
    上次选妃的事情后来被皇叔给搅黄了，“都是一些歪瓜裂枣，晚晚肯定看不上，稍微出色点的，我又不放心他们的品性。”
    “难道晚晚不怕出现第二个夏骁么？”
    当时她同意了，选妃的事也就不了了之，但现在人家都已经有了妻儿，她又何必念着那点子旧情独守空房？
    选妃，选很多男妃，她就不信了，偌大的越绍国会选不出几个比秦崇好看还专一的男人！
    “陛下，臣以为不可。”
    秦晚意垂眸看了眼出声阻止的人，问：“九王爷何出此言？”
    “臣以为陛下年纪尚轻，正是风华正茂之时，应把心思放在治国理政上，而不应急于延续子嗣。”
    秦晚意冷笑一声，“怎么，皇叔以为，朕应该等到人老珠黄时再考虑选妃？在那之前的十几年朕都得一个人过？”
    秦崇抿了抿唇，沉声道：“陛下息怒，臣并无此意。”他看了眼上方一脸冰冷的少女，心尖钝钝地疼，“臣只是觉得此事可以从长计议。”
    之前催促秦晚意纳妃的辅政大臣们此次也站在了九王爷这边，他们齐声道：“请陛下从长计议。”
    倒不是他们认同九王爷的说法，而是觉得距离上次选妃刚过去半年，新一茬儿的合适人选还没有长成呢。
    再者上次选妃仓皇结束，在民间引起了不小的抱怨声，甚至有很多原本入选准备觐见的少年因此闹绝食闹自尽。
    总之，情况很是棘手，过去半年堪堪平复了一下这件事的余波，此时贸然再宣布选妃，无异于火上浇油，甚至可能会引起社会动荡，那就得不偿失了。
    秦晚意本也不是真心想纳妃，她更多的是想气气秦崇，凭甚么他说喜欢就喜欢，他想抽身就抽身？见他出来反对时，她心里是有那么几分愉悦痛快的，但更多的是难过——
    不要她，又不允许她要别人，这是甚么道理？
    见辅政大臣们也出来制止，秦晚意也不再坚持，干脆利落地退了朝。
    在御书房批奏折时，小太监来报，“陛下，九王爷求见。”
    秦晚意头也不抬，“不见。”
    没过一会儿，小太监又跑来低声说：“陛下，九王爷说有要事和您商榷。”
    秦晚意眉头微皱，“不见。”
    又过了一会儿，有脚步声传来，秦晚意强压着火气，“不是说不见了么？小德子你怎么当的差？”
    “为甚么不见我？”男子低沉的嗓音让秦晚意一怔，手中的朱笔顿了一下，却没有抬头看他，仍旧批阅着奏折。
    秦崇走到她面前，隔着一张桌子俯视着她，几日不见，她似乎又清减了几分。
    “御膳房的菜不合你口味么？”
    秦晚意不耐烦地说：“有事你就直说，不要废话。”
    秦崇：“……”
    他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，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情，半晌后小心翼翼地问：“晚晚可是来了癸水，所以心情不佳？”
    秦晚意手中的朱笔差点掰断，她抬起头怒目瞪了他一眼，语调冷淡道：“皇叔有甚么事直说罢。”
    “我哪里惹你了么？”秦崇注视着少女的脸，唯恐错过她一个细微的表情，“你好像对我有很大意见。”
    秦晚意提起笔继续写字，“皇叔与我又没有甚么，又怎会惹我？是皇叔多虑了。”
    受不了少女如此冷淡对他，秦崇语气带了几分焦躁不安，眼眸中露出哀求，“晚晚你别这样，我哪里做错了你直说好么？我可以解释的。”
    秦晚意忽地起身靠近了他，她的脸挨得如此之近，秦崇稍微抬起一点身子便可以吻到她的唇。
    他喉结微动，刚要去吻她，在下一个瞬间，她就坐回了方才的位置，神情比先前的冷淡还多了几分死心。
    “那皇叔先给我解释一下你身上的奶香味儿是怎么回事。”
    她怒极反笑，单手托腮看着他，笑道：“要不是昨日听阿原说，我都不知道皇叔有了妻子和儿子呢，真是恭喜恭喜。”
    秦崇眸光闪烁，问：“你以为我在外面有了妻儿，所以才生气？”
    “我没有生气。”
    秦崇忍着笑，“好，你没有生气。”
    你只是在吃醋。
    他清了清嗓子，解释道：“我身上的味道确实和一个小婴孩有关。”他见少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赶紧补充道，“不过这个小孩儿与我无关，是四哥也就是你四皇叔的私生子。”
    “四皇叔？”秦晚意面露疑色，“四皇叔不是和皇婶感情很好的么？怎么会在外有私生子……”
    秦崇道：“说是去年在江南游玩，邂逅了一个平民女子，对人家一见钟情，没忍住就收做了外室，前一段时间刚刚生了个私生子。”
    “就算是四皇叔的好了，那为甚么会和你扯上关系？”
    见少女的眼神满是怀疑，秦崇苦笑道：“是我主动去把这孩子要来的。”
    “四哥和四嫂多年感情，四嫂的性子又宁折不屈，他不想因为这个突来的孩子而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，本想一直养在外面不让人知道，但那个外室不同意，她想让孩子认祖归宗，四哥当然不愿意，就要把孩子送人，外室哭得惊天动地四哥烦恼不已，跟我喝酒时说了这件事。”
    “我就应承下来，以后这个孩子寄在我名下，由我来抚养，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给他一个合适的身份。”
    秦晚意吃惊又疑惑，不理解他为甚么要这么做，就听秦崇道：“我想的是，孩子本没有任何过错，大人们的事不应牵扯到他头上。”
    “如果我有了一个‘孩子’，如果我把他培养成才，若干年后，如若阿原的身子还是老样子，那么由他来继承皇位如何？”
    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秦晚意，“这样，你就不要纳妃了。”
    “你只要我一个人，好不好？”
    秦晚意觉得秦崇疯了。
    她和他怎么可能在一起？更别提说只要他一个人……
    “你觉得，我们怎样才能在一起？”她很冷静地看着他，“是我放弃皇位去你的封地隐姓埋名更换身份？”
    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，秦崇嘴角微勾，道：“不，是我放弃我的身份，假扮成另一个身份进宫。”
    秦晚意怔了怔，“你……”
    她没想到皇叔会为了与她在一起愿意做到这个地步。
    “你是怎么计划的？”
    “明年中秋你下令进行选妃，届时我自会安排一个假身份参选，也会一路畅行走到你面前，晚晚到时候把我留下就可以了。”
    秦晚意“哦”了一声，说：“如果到时候我也看中了其他人，怎么办？”
    “晚晚会看中其他人么？”
    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睛，秦晚意心虚了一下，但还是嘴硬道：“那可不好说，偌大的越绍国总不见得没有一个男子比你优秀罢？”
    秦崇忍着心酸，低声道：“若晚晚有了其他喜欢的人，我、我也能接受。”
    “只有一点。”他眸光中闪烁着点点碎光，“希望那时候你有空还是会多来我身边坐坐。”
    秦晚意整个人都呆住了，她怎么也没想到斯文高贵的皇叔竟然会说出如此卑微的话……
    她不敢置信地问：“你真的愿意为我妥协？”
    秦崇点了点头，轻声道：“只要能和你在一起，我甚么都愿意。”
    啊这……这也太颠覆认知了。
    她探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，很正常啊怎么说话如此吓人？
    “唔，这个以后再说啦。”秦晚意收回手靠在椅背上，看着面前明显很久没有休息好的人，没忍住问，“你最近都在忙着照顾那个小孩儿？”
    “嗯，他离开了生身父母很可怜，我就多照顾照顾他了。”怎么说也是他四哥的儿子，他又是存了别的心思才要的人，多费点心也是应当。
    “哦……”秦晚意把玩着桌上的一枚赤玉小鱼，继续审问，“那之前几个月呢？总是不见你的人，每次来也是匆匆忙忙的，好像我这里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……”
    秦崇露出一抹苦笑，低声道：“之前很少见你，一来是因为我在给阿原找大夫看病，二来……”他顿了顿，“晚晚你还记得在西南酒楼里见到的那对姐弟么？”
    那对私奔的姐弟，秦晚意当然记得，她点了点头，“怎么提起他们了？”
    秦崇凝视着她，眸光有几分晦暗，“自从那日之后，我脑海中总会浮现那个少女的哭声。”
    “我怕我们若是真的在一起了，有朝一日你会后悔。”
    “我不想看到你伤心难过，于是便试着疏远你。”
    “但我试了很久，却发现没有任何效果。”秦崇低声说着，眼眸中流露的情绪让秦晚意的心瞬间鼓胀胀地发涩。
    “疏远你只会让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，睁眼闭眼都是你。”
    看他眼圈儿都红了，秦晚意不忍心再让他继续说下去，她趴在桌子上直视着他的眼，柔声问：“所以，皇叔现在还想与我在一起么？”
    “当然想，做梦都想。”
    那些炽热迷乱让人不愿醒来的梦，他或许永远都不会说出口。
    秦晚意勾了勾唇角，笑得狡黠：“那我就来盖个章。”
    她忽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，身子微微前倾，唇瓣落在了他的薄唇上。
    柔软的，清香的，恍如雏鸟的羽毛拂过心尖。
    秦崇掐住她的腰径直把她抱了过来放在膝盖上，低头重重地吻了回去。
    潮湿梦境与此刻的情景相叠，胸腔里急速的跳动声与两人渐渐粗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。
    少女轻轻地推开他，抱着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，用气声勾引他，“皇叔，晚上可以陪晚晚一起睡么？”
    秦崇舔了舔唇，目光灼热地看了少女许久，见她泛着潮红的脸上满是期待，他沉默许久后，点了点头。
    没有人知道九王爷这晚留宿在了宫中，还是与女帝同床共枕。
    白芍一早就被秦晚意给支开，没有留下任何侍女伺候。偌大的寝殿寂静无声，层层床幔后，秦崇仅着里衣怀里抱着娇小的少女。
    他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蹭了蹭，呼吸间满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甜香。
    秦晚意昨夜基本上没有睡着，此时了却了心事，又睡在心上人温暖的怀抱里，睡意虽浓，但她却不想就这样睡去。
    太浪费了。
    于是锦被之下，她的脚悄悄蹭上了秦崇的小腿，不老实地划来划去。
    秦崇睁开眼看着少女紧闭的眼眸，那只光滑柔软的脚却没有停歇，一路向上，他呼吸一窒，用力夹住了那只到处点火的脚。
    “晚晚不想睡？”
    秦晚意支吾两声，没有否认。
    “那我们来做一些其他事打发时间？”
    心口怦怦直跳，避火图上的各种姿势涌现在眼前，秦晚意佯装不知，天真地问：“皇叔要对我做甚么？”
    秦崇低头含住她的唇瓣一点点舔，含糊不清道：“等会儿你就知道了。”
    ……秦晚意确实很快就知道了答案，她被秦崇又亲又咬，身子软成了一滩水，等他舔着唇边的湿痕目光火热地把她紧拥在怀里，她才后知后觉——
    咦？怎么这就结束了？
    她伸手摸了摸他紧绷的身体，软着声音问：“皇叔……不继续么？”
    秦崇摸了摸她的脸，声音沙哑：“改天，你需要休息。”
    她眼底的青黑早上上朝的时候他便注意到了。
    “你这样真的可以睡着？”
    秦崇笑了笑，黑眸中闪过几分邪意，“我经常想你，已经习惯了。”
    嗯？想她甚么？秦晚意会过意来，把发烫的脸埋在了他胸前。
    秦崇摩挲着她的脊背，低声哄道：“睡吧，我们来日方长。”
    **
    之后，秦崇三五不时地留宿在宫中。秦晚意把这件事告诉了白芍和阿原，两人的反应如出一辙，震惊到无以复加。
    苦口婆心相劝无果，便也只能慢慢接受。
    秦原没想到温润儒雅的九皇叔会为了姐姐做出如此大的牺牲——舍弃姓名和身份，以一个假身份活在帝王的后宫之中，而姐姐还可能会喜欢上别人。
    一开始他还不能接受这种有悖伦常的畸恋，但时日久了，见九皇叔不仅到处寻访名医给他看病，还把府中那个小孩儿照顾得白白胖胖，大有等他一会说话便开始传授他治国之道的趋势，秦原渐渐又觉得皇叔有些可怜。
    “姐姐，中秋的选妃你就随便选几个人走走过场得了，可千万别真的选几个男人进宫啊！”
    秦晚意吃着剥好的石榴籽，“嗯？为甚么？难道阿原不想多要几个姐夫？”
    秦原翻了个白眼，没好气道：“谁稀罕啊，你要是变得花心辜负了皇叔，到时候可别怪我不站在你这边。”
    “好啦，我知道了。”秦晚意笑嘻嘻地摸了摸弟弟的头，“没想到阿原这么快就支持皇叔了啊。”
    秦原冷哼一声，“我是帮理不帮亲。”
    “甚么帮理不帮亲？”男子低沉的声音传来，秦原一看皇叔来了，便把头扭了过去不再说话。
    “在聊些甚么？”秦崇紧了紧秦晚意身上的披风，笑着坐在了她旁边。
    秦晚意满手都是石榴籽的汁水，秦崇掏出帕子给她擦手，就听她语带笑意：“我们在说，甚么时候娶皇叔进宫。”
    “嗯？”秦崇擦拭的动作一顿，抬头看向少女，“不是中秋纳妃之后，走完应有的流程么？”
    “唔，我等不及了，不行么？”
    秦崇怔了怔，尔后慢慢笑了起来。
    他把少女柔软的手纳入掌心，眉眼间俱是璀璨的笑意，“臣遵旨。”